古人论苏词,有“自东坡一出,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”的话头(元好问《新轩乐府引》)。所谓情性,包括对自然与人生的带哲理性的内在心理体验。这首《蝶恋花》,上片体验自然,感到春光易老;下片体验人生,感到多情易恼,都有入人性情、令人感慨多端的妙处。杏花褪去残红,杏子又青又小,暮春似乎给人带来酸涩滋味。幸好还有紫燕轻飞,绿水绕舍,使人在酸涩中透过气来。柳枝上的花絮被风吹得零落稀少,但在此芳草繁茂的时节,它零落飘扬到天涯,又何处没有芳草依托?词人以纤敏的神经,体察着自然界动静去留的细微消息,在春光易逝的慨叹中暗示着人生归宿的命题。既然寻找归宿,他就下意识地对着那绿水人家发呆了。一堵高墙隔开了墙里墙外两个世界,在如此短小的一首词中反复使用“墙”字,就因为墙是具有阻挡人生归宿的象征意义的意象。墙里佳人荡着秋千,笑声高扬。墙外过路的行人在干什么?没有讲,不讲之讲就是听秋千上佳人的笑声,从笑声中寻找心灵的慰藉。但连这点笑声也远去而消失了,自作多情却被无情(也许并不知情)惹下烦恼。这幕有点类似单相思的喜剧,暗示着人际心灵的隔膜感。春光匆匆归去,笑声匆匆离去,留下了人生追求归宿而无所归宿的大遗憾,这也许是词人屡受贬谪远窜而感受到的人生缺陷。据《词林纪事》卷五引《林下词谈》,苏轼贬官到惠州,悲秋伤感,让侍姬朝云唱此词,朝云泪满衣襟,说:“奴所不能歌,是‘枝上柳绵吹又少,天涯何处无芳草’也。”她大概是由此体验到追随苏轼漂泊天涯的无所归宿的悲哀了。
这是宋神宗元丰八年(1085)为“九僧”之一的惠崇写的一首题画诗。郭若虚《图画见闻志》称惠崇“工画鹅、雁、鹭鹚,尤工小景,善为寒汀远渚,萧洒虚旷之象”。苏轼题画,似乎有一点即兴发挥、游戏笔墨的轻松感,以平常语言出入画里画外,却笔笔点中早春的神经,点醒画面精神。绿竹丛中露出三两枝鲜艳的桃花,这已经足以报告早春消息。江上鸭戏,可画;但无法画出江水逢春变暖。诗把自己的感觉“移植”给鸭儿,使它们感知时节和水温的变化。这种“感觉移植”与苏轼喜欢的《庄子·秋水篇》关于“鱼之乐”的辩论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惠子问: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”庄子以反问作答:“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鱼之乐?”苏轼非鸭,而传达了鸭先知水暖的感觉,就以特殊的生命体验把春的喜悦传递给画面了。诗的视野又转向画面的另一角,江边蒌蒿(水草名)满地,芦笋也冒出嫩芽,它们参差有致地追随着春天的脚步。诗不仅交待了画面,而且交待了一种生命的等待。据说河豚吃蒌蒿、芦笋而肥美,于是诗的思维跳出画面,联想到这大概是河豚想溯江而上,寻找美味的时候了。诗是以“心灵的眼睛”看画的,它能够从画的线条、色彩和构图中看出生命感觉与生命期待。好的题画诗能够成为画的灵魂,这就是苏轼此诗给我们的启示。